〈孩子〉——梁实秋(组图)
发布 : 2023-9-26 来源 : 明报新闻网
用微信扫描二维码，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
发布 : 2023-9-26 来源 : 明报新闻网
用微信扫描二维码，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
(第2段)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翁，因为我亲见孩子到处在做现在的主人翁。孩子活动的主要范围是家庭，而现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为中心的。一夫一妻不能成为家，没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结果实的树，总缺点什么；必定等到小宝贝呱呱堕地，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稳，男人开始做父亲，女人开始做母亲，大家才算找到各自的岗位。我问过一个并非「神童」的孩子：「你妈妈是做什么的？」他说：「给我缝衣的。」「你爸爸呢？」小宝贝翻翻白眼：「爸爸是看报的！」但是他随即更正说：「是给我们挣钱的。」孩子的回答全对。爹妈全是在为孩子服务。母亲早晨喝稀饭，买鸡蛋给孩子吃；父亲早晨吃鸡蛋，买鱼肝油精给孩子吃。最好的东西都要献呈给孩子，否则，做父母的心里便起惶恐，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。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适，成为家庭一切设施的一个主要先决问题。这种风气，自古已然，于今为烈。自有小家庭制以来，孩子的地位顿形提高。以前的「孝子」是孝顺其父母之子，今之所谓「孝子」乃是孝顺其孩子之父母。孩子是一家之主，父母都要孝他！
(第3段)「孝子」之说，并不偏激。我看见过不少的孩子，鼓噪起来能像一营兵；动起武来能像械斗；吃起东西来能像饿虎扑食；对于尊长宾客有如生番；不如意时撒泼打滚有如羊痫；玩得高兴时能把家具杂物狼藉满室，有如惨遭洗劫；……但是「孝子」式的父母则处之泰然，视若无睹，顶多皱起眉头，但皱不过三四秒钟仍复堆下笑容，危及父母的生存和体面的时候，也许要狠心咒骂几声，但那咒骂大部分是哀怨乞怜的性质，其中也许带一点威吓，但那威吓只能得到孩子的讪笑，因为那威吓是向来没有兑现过的。「孟懿子问??o?J??子曰：『无违。』」今之「孝子」深韪是说。凡是孩子的意志，为父母者宜多方体贴，勿使稍受挫阻。近代儿童教育心理学者又有「发展个性」之说，与「无违」之说正相符合。
(第4段)体罚之制早已被人唾弃，以其不合儿童心理健康之故。我想起一个外国的故事：
(第5段)一个母亲带孩子到百货商店。经过玩具部，看见一匹木马，孩子一跃而上，前摇后摆，踌躇满志，再也不肯下来。那木马不是为出售的，是商店的陈设。店员们叫孩子下来，孩子不听；母亲叫他下来，加倍不听；母亲说带他吃冰淇淋去，依然不听；买朱古律糖去，格外不听。任凭许下什么愿，总是还你一个不听；当时演成僵局，顿成胶?状态。最后一位聪明的店员建议说：「我们何妨把百货商店特聘的儿童心理学专家请来解围呢？」众谋佥同，于是把一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专家从八层楼请了下来。专家问明原委，轻轻走到孩子身边，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话，那孩子便像触电一般，滚鞍落马，牵?母亲的衣裙，仓皇遁去。事后有人问那专家到底对孩子说的是什么话，那专家说：「我说的是：『你若不下马，我打碎你的脑壳！』」
(第6段)这专家真不愧为专家，但是颇有不孝之嫌。这孩子假如平常受惯了不兑现的体罚，威吓，则这专家亦将无所施其技了。约翰孙博士主张不废体罚，他以为体罚的妙处在于直截了当，然而约翰孙博士是十八世纪的人，不合时代潮流！
(第7段)哈代有一首小诗，写孩子初生，大家誉为珍珠宝??o?J??稍长都夸做玉树临风，长成则为非做歹，终至于陈尸绞架。这老头子未免过于悲观。但是「幼有神童之誉，少怀大志，长而无闻，终乃与草木同朽」——这确是个可以普遍应用的公式。「小时聪明，大时未必了了。」究竟是知言，然而为父母者多属乐观。孩子才能骑木马，父母便幻想他将来指挥十万貔貅时之马上雄姿；孩子才把一曲抗战小歌哼得上口，父母便幻想?他将来喉声一啭彩声雷勾x??的光景；孩子偶然拨动算盘，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将来或能掌握财政大权，同时兼营抾x??买卖；……这种乐观往往形诸言语，成为炫耀，使旁观者有说不出的感想。曾见一幅漫画：一个孩子跪在他父亲的膝头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亲的头，父亲眯?眼在笑，那表情像是在宣告「看看！我的孩子！多么活泼，多么可爱！」旁边坐?一位客人裂?大嘴做傻笑状，表示他在看?，而且感觉兴趣。这幅画的标题是：「演剧术」。一个客人看?别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觉兴趣，这真确实需要良好的「演剧术」。兰姆显然是不欢喜演这样的戏。
(第8段)孩子中之比较最蠢，最懒，最刁，最泼，最丑，最弱，最不讨人欢喜的，往往最得父母的锺爱。此事似颇费解，其实我们应该记得《西游记》中唐僧为什么偏偏欢喜猪八戒。
(第9段)谚云：「树大自直」，意思是说孩子不需管教，小时恣肆些，大了自然会好。可是弯曲的小树，长大是否会直呢？我不敢说。
——（选自《雅舍小品》，香港：碧辉图书公司，1936年）
■作家简介：
梁实秋（1903-1987），名治华，字实秋，笔名子佳、秋郎、程淑等。曾赴美留学，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、哈佛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及研究。曾于多所大学任教，集散文家、翻译家、评论家、学者于一身，为华文界研究及独自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一人。散文著作甚丰，著名作品有《雅舍小品》。
■相关书籍：《父父子子》
编者：钱理群
出版社：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
●学习重点：
旁徵博引，自然妥帖
余光中在〈文章与前额并高〉说明梁实秋散文的特色：「再次是文中常有引证，而中外逢源，古今无阻。这引经据典并不容易，不但要避免出处太过俗滥，显得腹笥寒酸，而且?x??要来得自然，安得妥帖，与本文相得益彰，正是学者散文的所长。」
梁实秋博学多闻，学贯中西，他的作品总能徵引许多古今中外的经典和故事，用典丰富，使文章隽永有味。就以〈孩子〉为例，作者援引兰姆的作品、外国的故事、哈代的诗作和名言古谚为例，可谓信手拈来，取材运笔极为自然。如作者藉《论语》孟懿子问??o?J??呈现古今孝道之不同，讽刺现代父母孝顺孩子的反常行径；又借哈代之「悲观」对比现今父母之「乐观」，突显其过度赞誉孩子的蒙昧可笑，可见作者乃有的放矢，引例与论点相辅相成。
/图?hisa nishiya@iStockphoto、资料图片//鸣??o?J??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授权转载/
顾问老师：黄慧琦
（本网发表的作品若提出批评，旨在指出相关制度、政策或措施存在错误或缺点，目的是促使矫正或消除这些错误或缺点，循合法途径予以改善，绝无意图煽动他人对政府或其他社群产生憎恨、不满或敌意。）
[星笈中文 第103期]